Chapter 1
家鄉的村子
原著/Heinrich Harrer
翻譯/劉大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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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藏曆裡頭有吉日和凶日之分,很慶幸我是在一個吉日裡出生的。母親常告訴我說,我是家中的第一個男孩,我的降生被眾人的喜悅氣氛所環擁著,因為我被認為是家裡即將擁有一堆健康兒子的第一個。 事實上,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生在一個凶日,因為西藏的風俗使我們刻意去排除凶日的可能;例如說,為了避免不吉的十三日,我們會過兩次十四日來取代。我是在水狗年(編按,藏曆干支︰十二生肖配上地、風、火、水、鐵)八月十六日來到這個世界,在安多省但澤(Tengtser)家鄉的小村莊,我母親是在家中農舍的牛棚裡生下我的。但澤(Tengtser)是「高地」的意思,也就是說「山上的村」或者「上村」之意,而實際上,我們村子座落在小丘上,四周圍著更高的山脈,那就是涵蓋冰雪的奇里(Kyeri)山。 但澤是從西寧(中國西康省政府所在地)到拉蚌塔西(Labrang Tashi Khyi)(該省第二大寺)的商路中途一座窮困的藏人小村,據說只有三十戶人家,散置在夏天青綠、而冬季被大雪封蓋的田野。低緩的斜坡和遠處的山巒長滿芳香的針葉林,林子裡長著許多可口的莓果讓我們不時大快朵頤。我們的村子較鄰近的村落高些,所以只有一條很小的溪流過,如果我們想要見大一點的、甚至是河的時候,那得走上很遠的路才行。 這些小溪都是附近山上雪融時流下來的,溪水非常清澈,我們小孩子喜歡在那兒嬉戲,並曾在溪裡抓到許多小型金色的魚。但是一旦下雨時,這些溫馴的小溪就會倏然變成濁流滾滾兇險的激流,將土壤表層沖刷殆盡。每年五、六月時常會下好幾天的雨,地面上泥濘不堪的黃泥漿使你只能待在屋裡無法出門。但是下雨對我們的田地是有益的,表示我們有充分的水源可用,就像鄉裡所有其他看天吃飯的人們一樣,我們的生活深深地依賴著陽光和雨水。每當旱潦發生時,附近寺廟的僧侶常會被請來對天祈禳消災。 但澤實際上是距離約兩小時路程以外的大村莊巴蘭扎(Balangtsa)的放牧區域,在夏季,鄉人們會驅趕他們的牛群來我們這邊放牧。我們村子的田野長滿豐厚的水草,牛隻在這裡長得很好,並生產極佳的乳汁。牧牛人臨時居住在他們黑色的帳蓬裡,那帳蓬是用犛牛的毛織成的。當谷中的人數增多時,有些家族就會移居到我們所在的山丘頂上。後來他們發現在高地土壤可種植燕麥、大麥、小麥、馬鈴薯和多種疏菜後,他們決定留下來,建起永久性的屋子,打算在此度過酷寒的冬季。 我們家就像其他人一樣,建在平地上,有著寬廣的平臺屋頂,它剛好與其他兩棟屋子相鄰,這相鄰幾座房子都比村子裡其他房舍高些。從我家的屋頂上,可以極目眺望底下豐饒的田野,而所謂的偉大「屋山」奇里(Kyeri),剛好佔據整個視野,這莊嚴的冰山所代表的是我們的守護神Kye的寶座,眺望之際總會令人心跳加速。 我家的房子是四方形,有一座很大的內院。暮裡大門是關著的,我們就如同安居在一座小小堡壘那般,感到安適無比。雖然屋頂上開有三個通氣孔和兩個煙囪,外牆卻沒有任何洞開的窗戶。夏季的雨水和春季山上的融雪給我們帶來豐沛的水源,環繞著屋頂有導水管將水導引至院中。導水管是由古老型式的粗厚杜松木製成,我們這些孩子常愛看上頭的花草昆蟲,就像我們看雲的變化一般,常常我們會因為其中新奇的想像而高興不已。每當我憶起我的村莊時,我總會看見雪白的森林、風霜破敗的祈禱幡被山嵐吹得搖擺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,當暴風從奇里山那頭逼近時,幡旗在風中獵獵狂擺,令我印象深刻。 當村裡有人要蓋新房子時,我們小孩子是被允許去幫忙的。構築地基護牆的工作對我們來說,總是充溢著莫大的樂趣。在歌唱和笑聲裡,我們將混凝的黏土灌入木製的印模,然後等它自然乾燥成為建屋的土磚。最後用大木幹榫接成屋頂,然後再鋪以較細的灌木枝,以此為底再敷上一層油拌混凝土發揮防水的作用。當一切都建構完畢,房子將被漆成白色。村裡的房厝每年都會重新粉刷,秋天時節我們的村子看起來就像新磨的針一般,潔淨而明亮。房厝建好之後,接下來是豎立祈禱幡,在房子的入口處我們通常設有插旗桿孔洞,可插上十尺高的旗桿,桿上飄揚著大幅棉質的旗面,上頭印滿無數的祈禱文。 你只能從東邊或下風處進入我們的家厝,如此的設計在冬天時有一定的保護作用。我們家好看的大門上頭懸掛著多彩的幔,而大門的樞栓則是木製的,因為樞栓用羊皮裹住,所以開關大門時不會發出噪音。經過一道寬廊道可走到院子裡,廊道右側第一間是廚房,幾乎佔去房子東廂的部分。北廂則是上房、佛堂和父母親的房間,而且所有房間都是連通的。牛棚、客房和儲藏室則在西廂,馬廄、狗舍和羊圈則分佈在南廂。院子、步道和畜棚都用大石板鋪地,石板之間不規則縫隙處則緊密塗抹著灰泥固定,房間裡則鋪以乾淨的地板。 全家的生活重心大部分是在廚房,那兒用爐灶和木製隔屏分隔成大小不等的兩部分。從院子那頭進到廚房較大的一邊,支撐天花板的木柱旁置放著大水缸,水缸表面釉著美麗的青花條紋,缸口並配有木製的蓋子。長形的爐灶有四個爐口,越過爐灶後頭就是廚房另一邊,設置有一座木質的炕,大半個冬天我們都在那兒度過,不過任何時候那邊也是我們最愛逗留的所在。爐灶的熱氣穿過炕底下,維持著舒服的暖意。廚房的牆鑲釘著木板,其它的部分則以磁磚鋪地,家用的燃料則堆在角落。我們用木頭、乾犛牛糞、灌木條、和乾草來烘培麥穀,因為那需要快而烈的火。爐口從另一邊的四個開口處分別點燃,爐口則放著幾個茶壺,第一個茶壺是沖茶用的,一天要加好幾次水。除了銅具皿之外還有一些陶缽,但是牛奶總是存放在木製的容器裡。 母親的廚藝極佳,她能烹調出最美味的食物。母親操持著廚房裡大部分的家事,靠牆有一張小桌,母親就在那兒製作著美味的糕餅和麵包,這些即令在今日(譯者按︰Norbu後來移居美國印地安那州),仍然被我視為最喜歡的美食。母親做的糕點是村裡有名的,她還會培養最好的發麵酵母,許多農婦都來向她索取,而索取的同時總伴隨著由衷的感謝與讚美。母親用盛著紅炭的鐵桶當做麵包的烤爐,我們平時食用發酵過和沒發酵過的兩種麵包,但最喜歡的一種是用油或奶油烘烤出的麵包。 我們將麥穀送到巴蘭扎(Balangtsa)的磨坊碾成麵粉,父親會定期用騾子馱著麥穀的袋子去那裡。至於碾麵粉的酬勞則是將其中的十分之一分給磨坊主人。 家中幾乎每餐都吃馬鈴薯,有肉的時候就吃肉,不過我們不大吃豬肉,喜歡牛肉,但最好的是羊肉。上好的羊肉通常在秋天,因為那時是羊隻最肥的季節。如果夏天時有新鮮的肉吃,通常是因為意外的原因;有時狼會咬死我們的羊,我們就吃剩下的肉。最好吃的是羊肋排,脂肪有手指那樣厚,我們用煮或烤來吃,也生醃成肉乾存用。 當一隻羊被屠宰時,從頭到蹄每一部分都被充份地利用到。羊腸細細洗淨後填充成香腸,用血、碎肉、糌粑和油脂做成。羊的肺則被視為美味,至於羊頭,一旦上頭的角質被剝盡後,嘗起來好吃極了。我們小孩子喜歡在一旁觀看灌製香腸的過程,那些香腸無論烤的或煮的,都是極佳的美味,不過我們喜歡自己烤來吃。羊肚則是另一種美味,仔細清洗處理後加上香料及辣椒涼拌成沙拉,有些羊肚則留到秋天以後做為存放奶油的容器。除了秋天之外,一年的其他季節通常只有乾肉可吃。想要製造肉乾的話很簡單,因為我們的村子很高,通常只要放在戶外自然乾燥就行了。夏天的時候我們的主食是蔬菜和沙拉,最好吃的沙拉是母親醃製的蘿蔔,和酸黃瓜一起醃漬在木桶裡。我們通常用木製的湯匙進食,有時也用筷子,所有餐具不使用時則存放在牆上的木格裡。 我們真正的主食是糌粑,所有豆、麥烘炒過的麵粉都叫做糌粑,有麥糌粑、豆糌粑和玉米麵糌粑,但主要是用大麥做成的糌粑。麥子是在廚房烘炒的,先將沙子放在炒鍋中用文火煨熱,然後將麥子放進鍋中,用沙烘炒的麥子會爆裂開來,散發出來的香味充溢整個房間。將鍋中的麥、沙倒入篩中將沙子篩除,第一批最香最脆的金黃烤麥子直接送到餐桌上食用。烘炒的過程很費時,通常需要耗去一整天,炒過的麥穀則裝入袋中,送到磨坊去碾成糌粑粉,用來加茶、牛奶或麥酒食用,或者不加任何佐料單食。 麵團的製做需要一些技巧,例如說,將茶倒到木盤中,再在上頭撒以麵粉,然後用左手順時針方向揉麵,同時右手以反方向添加麵粉,直到麵團揉成黏實為止。我們小孩子對這樣的工作並不能做到同樣的熟練,為了避免將麵粉撒得到處都是,母親會準備一只皮袋,將麵粉放在裡頭,要我們一手握著皮袋,另一手揉著麵團。餐桌上一個大盤上頭擺放著奶油、糌粑麵和乾乳酪,我們彼此傳遞著大盤子,將適當的份量放入自己的木碗裡攪和,然後揉成小團直接送到嘴裡,或是一粒粒排放在眼前,茶或湯則舀入空碗中,然後正式的用餐才開始。吃飯的碗是樺木製成,大小剛好可以一手握住。小孩子的碗較小,大大小小各自不同的木碗排列桌上,碗的表面瘤節呈現的木紋在燈光底下美極了。 裝發酵飲料的碗用銅或銀製的器皿,款待客人最好的瓷器則是從佛堂的櫥櫃拿出,每次母親到櫥櫃那頭時我總會跟在身旁,覷看櫃中其他有趣的物事;例如,我愛吃的糕餅就放在櫥櫃,從以往的經驗上,每當有客人來時,我總會從母親那兒得到一兩塊由奶、糖和果乾製成的點心。而這些精美點心的發酵程序與食譜,則被母親仔細存放在嚴密的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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