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2
家居一日
原著/Heinrich Harrer
翻譯/劉大元
.
| .. |
現在日常生活,我幾乎完完全全依賴著腕上的手錶,也想像不到當時,在家鄉的日子即使沒有鐘錶這類的東西,卻過著十分精準的生活。當然,我們是照著自然的規律作習。黎明前,公雞啼叫,母親醒來,一會兒就聽見她在廚房裡忙碌地工作、爐火嗶剝的響聲等等。雖然我們當時也有火柴,但仍習慣使用火刀火石來升火。第一件事是為父母親燒水,當天開始濛濛亮時,父親就起床,將馬帶到水邊,然後將孩子們叫醒。我常賴床,但想到要騎著無鞍的馬和父親一起帶馬去喝水,我就會趕緊起來梳洗一番,而這時通常是清晨陽光點亮第一座山峰的時候。和父親騎馬到水源處常會弄到我渾身骯髒,事後還得要在大銅盆裡清洗,似乎也不是那麼煩的事了。 稍後母親會到家中的小佛堂,進行每日的早課。翦燈的工作很慎重,首先母親將雙手洗淨,用棉花撚成新的燈蕊放在燈上,然後將事前已在爐上融化的酥油注入燈裡。點燈是父母親專屬的工作,一盞放在佛堂的祭壇上,另一盞則放置在父母親房內的佛像前。我們和雙親一起,在佛前禮拜三次祈禱。另外一項儀式是點香,到院中石臺前那座陶製的香爐前,香爐頂端和側方均有開口,父親或母親將鏟上燒紅的炭,放入爐側方的洞中,然後在爐上撒上香料,通常是乾燥的高山玫瑰。當馨香揚起空中時,遠方奇里山的峰頂已經明亮起來,溫暖的陽光越過我們家的平臺屋頂,落到院子裡來。 宗教的功課完成之後,一天的工作才真正開始。我們在早餐喝第一次茶,看著開水在銅壺中漸漸燒滾是蠻有趣的事,看母親從茶磚上剝下一小塊茶,然後放在掌中揉散,再將捲曲的茶葉丟到開水中。接著她會加一點鹽,然後再讓茶滾沸一兩次。在我們故鄉安多,人們用著從中國西康運來的茶磚,那是很粗劣的茶,茶磚裡常會見到整片的茶葉,有時甚至有枝梗在裡頭。我們的鹽是從藏北的羌塘(Changthang)用犛牛運送過來,鹽是當地鹽湖的特產。 至今我仍時時想起我們村中那個牧牛人,當時我才五歲,而他則是我童年夢境裡的英雄。每天早晨當我們還在用早餐時,他會驅趕我家的馬和村子裡的羊群牛隻出去,在他經過的路上,總會有其他小群的牛羊趨前跟隨,不久之後他身旁就會簇擁著一大堆的牲口,浩浩蕩蕩向山邊豐美的草原進發,時刻一到,我們家的牛羊就會在院中蠢蠢騷動,亟欲加入牧牛人所統領的壯觀行列。牧牛人深富鄉野的知識,而且他強壯得足以控制整大群牲口。將動物們聚攏在一起也算是一樁藝術,同時他也要隨時提防著狼,狼不管對羊或牛隻來說都是相當危險的威脅。為了自衛和對付那些四腳的賊,他配帶有一把雙刃的劍和擲石的索套。我們村裡的小孩當然極渴望想要和這樣神氣的傢伙做朋友,而我是其中達成心願的孩子之一,雖然到山的那頭是被禁止的事,但我在牧牛人的慫恿之下還是會突破禁令偷偷隨著牛隻溜出去晃蕩。 在山林間和牧牛人還有村裡幾個大孩子一起,一天很快就過去了。山裡的新奇和神秘似乎永遠吸引著我們,我們可以無拘無束地在那兒嬉鬧撒野,不過當我們玩得太瘋時,牧牛人會把我們統統叫過來,一起玩著比較安靜然而卻仍非常受歡迎的遊戲︰我們被分派四處,在林野間盡可能採擷不同的花朵,然後帶回來給牧牛人評定,看誰採得最多最好,最優勝者可以得到一塊糖漬杏果乾做為獎賞。如果我們餓了,就吃覆盆子、草莓和野漿果,那些可以輕易地在林子裡找到很多。不過當接近中午要回家時,我害怕地想到回家將難逃處罰,好玩的遊戲讓我忘記自己是沒經過允許跑出來的。我會跑到林子裡,採一帽子的莓果帶回家送給父母,當做贖罪之用。 那個牧牛人常會安靜地坐在石頭上,仰頭痴痴望著天空,有時我甚至看到他顫動著嘴唇,似乎對著天上的雲、周遭的樹、鳥和溪泉說話。我們在山上一直玩到累了,然後在掌燈時分回到村裡。那些日子我總是夢想,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但澤的牧牛人。 通常父親會在早餐後帶著長工出門去田裡,或許會帶一隻騾或牛,而平時我們小孩子是不需要到田裡幫忙的,不過在春天父親耕田時,我們會跟他過去,在翻起的土中揀拾又甜又白的薯莖。犁是尖端包鐵的硬木製成,將田土翻起約兩手掌的深度。父親大聲地喲喝著耕牛,就算是在很遠的地方也聽得見他的聲音。我父親種植燕麥、小麥、大麥和馬鈴薯,也種植大片的豆做為馬的秣料。秧苗從土裡冒出來時,我們小孩則要幫忙除草的任務,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感到很有趣,但久了就覺得乏味無聊,很想回復我們原先的遊嬉。田裡一天的工作是很累的,我們得在日出的時候出門,直到太陽下山時才回家。 當男人出門下田時,母親便開始用刷子、掃帚大致打掃一下廚房和房間,然後清掃牛棚,之後她才開始炊事,通常這不是很複雜的工作,她只將一兩樣糌粑弄好就行了。 中午時母親會帶著食物到田裡去,給父親和長工們吃,有時會多一兩位來幫忙農作的鄰人。她通常會用肩扛著籃子,或用繩索揹在背上,一隻手扶著籃子,另一隻手拿著一陶罐的茶水。我們常愛跟她一起去田裡,一路上在她身邊玩著跳著。我們家的農地分散在幾處,這是因為祖傳的原故,因為土壤成份好壞不同,歷代的農夫們將土地分割成小塊,如此每一家都可分到好的和不好的田,間作著不同的農作物。粗重的工作讓人感到飢餓,大人們熱切地進食也讓我們覺得餓,我們也會跟著一起進食。當大人們用餐完畢後,我們就隨母親回家,她還有許多事要做。 回到家裡她會放下籃子,帶著水罐到井邊裝水日用。水井在村的另一頭,離我們家約十分鐘的路程,夏天時母親每天至少要來回四次,冬天時則大約三次。當我的姊姊澤仁多瑪(Tsering Droma)還將我揹在身上照顧時,她總求懇母親要一起到水井那邊,母親就會將我縛在她背上,自己拿著水罐,然後一起同去。 水井那邊是熱鬧歡樂的,婦人們閒聊、交換最近發生的閒事。由於她們聊得太入迷,往往任由孩子們自己玩去;我們恣情玩耍,但同時又得注意別鬧得太過火。所謂的水井其實只不過是個水坑,徑寬大約四五尺而已,母親通常會走下去,用一個大勺舀水,同時小心避免將底下的沙泥攪和上來,然後在將水倒進水罐裡,蓋著木蓋的水罐是避免在回家的路上將水濺出來。有時如果她忘記帶木蓋出來,她會就近摘些枝葉蓋在水罐上頭,也可達到同樣的效果。如此取水的路程常會令我們小孩子容易肚子餓,但是還沒到吃飯的時候,母親會給我們幾個硬得像石頭的麵包,我們將它浸泡在溫水中軟化,依然吃得津津有味。 天慢慢黑時,母親就開始做一天的晚餐,通常她會準備一道很營養的蔬菜牛肉湯,然後加入糌粑把湯調到濃稠;當然少不了茶,如果我們吃完還不飽,我們會再吃些糌粑和其它的配料。 每天傍晚澤仁多瑪和我會守在門口,焦急等候父親歸來,當牲口們陸陸續續回來時,我們睜大著眼留意是否是我家的牲口。牲口們都認得自家的路,它們會自行走進院子裡,而不需要牧人或者主人多加費神。將牲口都安頓好之後,我們的晚餐才正式開始。之前父親會帶著騾馬去飲水,母親則到牛棚擠牛奶。牛棚用大石板鋪地,沒有窗戶,不過屋頂上有開口,天氣冷時則封閉保暖。飼牛的草料槽是用泥磚砌成、以木板鑲釘而成,擠奶的時候每一隻牛都有一座專用的飼料槽,裡頭放滿豆餅和切碎的草秣。如果母親擠奶的時間遲了,那些牛隻就會低聲哞叫催促她。我們每天將牛放牧到草原上,除非天氣真的很不好,比如說大風雪的時候;通常即使在冬天也將牛羊放牧出去,因為強風會將雪刮開,牛羊很容易就找得到草根來吃。 天黑時我們點燈,燈是由注滿芥子油的淺碟做成,有一、兩道棉花燈蕊,一半露在外頭。燈放在牆上的木架上,牛棚裡也點著這樣一盞燈,這樣的燈是我們所唯一知道的人造光源。 擠完牛奶後,母親會將奶放進廚房的木桶裡,製桶的松木是父親從山上帶回來的,每隔一段時日,工匠會從巴蘭扎來村裡,將松木製成盆或碗等器皿。他很巧手,能夠將許多用具做必要的修理。最好的碗用來裝煉乳用的,這些碗特別堅固,上頭雕飾著花紋。量多的牛奶則裝在銅鍋裡煮沸,少量牛奶則放在一邊沖茶用。在牛奶燒沸前,母親會舀一瓢到一旁讓它變稠,第二天凝結的乳酪被取出放入特別的木盆,幾天後木盆滿了,將裡面的酪漿放進奶油攪拌器之內;我們常常纏著母親要她給一匙酪漿加進茶裡,在它完全溶解之前,我們會很興味地用硬麵包將它壓浸在茶底下。新鮮的煉奶是一大美味,上頭浮著許多細小粒狀的奶油,我們可以盡情享用,愛喝多少就喝多少。如果母親要製造乳酪的話,她會再將酸奶滾煮一遍,倒在篩杓上頭,然後置放在陰涼的所在凝結,如此就成為早餐時和糌粑同吃的食物。製造乳酪所遺下的糟粕則留給牲畜當做飼料。 我們的牛羊牲口數量照正常的自然方式增加著,慣例上我們保持四隻母牛在畜欄裡;母牛很自然地生產小牛,當小犢生產時,我父母親甚至不須要特別前去照顧。每當家裡又添一隻小牛時,母親會將我從床上叫起,然後顧不得洗臉,我直衝到畜欄那兒,看新生的小生命,蹣跚地用它細長的腿試圖開始走路。初生的小犢熱切地用鼻子去觸碰母牛的乳房,母牛雖然已經筋疲力竭,她會溫柔地舐著小犢的背,這樣的情景總是一遍又一遍令我驚奇不已。從那時候起我瞭解到自然的法則如此,比我們深思熟慮人為的法律更加嚴謹。我將初生的小牛當成是最佳的玩伴,常常將小牛放在籃子裡,然後帶到院子享受陽光。生小牛的時節另一件愉快的事是,母牛會生產大量濃郁美味、深黃色的奶供我們飲用,不過母親會小心控制,她總是擠出不超過一半的量,將剩下的大部份留給小牛。除了母牛之外我們也養公牛,年輕的公牛都被閹割過,通常村裡只留下一隻,做為傳種之用。公牛叫做yak,母牛叫做di,公的犛牛(yak)常用來做為載重之用。 傍晚時分父母親有許多家事忙著,就任由我們小孩子玩去,而我們總焦急地期待著晚餐的到臨。晚餐是很愉快的,經過一天的勞動,牲口們都各安其位,農莊的門關了,當父親用畢晚餐、起身走到廚房後頭時,也是我們小孩該上床睡覺的時候了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