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19
告別西藏
原著/Heinrich Harrer
翻譯/周明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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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薩的氣氛充滿著焦慮和不安,許多人已經準備逃出這個國家。中國共產黨軍隊已經深入西藏的領土,任何有效的軍事抵禦已幾近不可能。少數幾個保有壓倒性兵力優勢的部隊,在做過一些抵抗之後,仍難倖免被迫撤退的結局,徒然增添落入敵人手中的許多戰俘而已。中國軍隊會不會轉向拉薩用兵呢?那時又會發生甚麼事呢?心懷恐懼,民眾們又回想起1910年時,中國人在拉薩的殘忍暴行,當時的達賴喇嘛被迫出走,後來因為有1911年的中國革命,他才得已回到拉薩,否則中國人怎麼可能會輕易放棄已到手的東西呢?西藏政府已經向聯合國申訴,但他們無暇伸出援手,無論如何,由於印度的從中斡旋,中國已答應要進行協商,一個包括我妹夫Puntso Trashi在內的代表團,已經出發前往北京。 我有相當確定的預感,我們經由協商所能獲得的最有利結果,也不過是一種拖延戰術而已,即使是一種不確定的狀況,我還是決定要離開拉薩;特別是我在西寧的教師們,必然很難再隱藏我一直在阻礙他們詭計的事實。在這種情況下,我繼續地在首都出現,只會引起爭議而增加談判的困難。因此我決定,目前我所能做的,就是向南前往印度的邊界,在那裡等待協商的結果出來。同時,我也請求我的家人和我一起走,我母親也立刻同意,在這樣的情況下,離開拉薩當是最好的抉擇。她立即帶著我的弟妹們(當然,達賴喇嘛除外)先到Gyantse去,她提議要去那裡等我,很不幸地,Lobsang Samten的病情還是太沉重而禁不起旅途的操勞,只好忍痛把他留在後面。 完成必要的安排後,我向達賴喇嘛辭別,騎馬前往我的舊寺廟Drepung,我又做了一次Chojal,或是正式的佈施,送給每個僧侶一些錢,點燃油燈,並將祈福巾放置在所有的神壇上。然後,Dondrub Gyantsen和其他為我服務的僕人一起出來伴隨我,我將我的袈裟換下,穿上旅行的裝束,踏上通向自由、也就是流亡的旅程。 我們在靠近印度邊界的Chumbi谷地安頓下來。在此同時,因為局勢更為緊急,使得達賴喇嘛也不得不離開拉薩。在我們到達不久之後,他的大車隊也來了,我的弟弟在Dungkar寺住下來,他在那裡和他留在拉薩的其他官員,還有信差往返以保持聯絡。護從他的高等神職人員也在Dungkar寺駐紮,同時,跟隨他而來的貴族和官員也散居在附近的農家裡。 沒多久我便又感受到,中國共產黨還沒有忘記我,或放棄想利用我來達成他們目標的希望。有許多訊息傳到我的手上,要求我利用我對達賴喇嘛的影響力,防止他流亡國外。第一封這類的信來自於一位名叫Puntso Wangye的東西藏人(East Tibetan),我並未對它特別重視,這個人在1947年時,隨同國民黨的代表們被趕出拉薩,他隨即便投入共產黨。他的說法和西寧的首長說過的話完全一致,他向我保證,如果達賴喇嘛能留在西藏,我想回拉薩當然不會有問題。中國共產黨的策略顯然是,他們最好能告訴全世界,不只達賴喇嘛留在西藏,他的家人也都和他在一起。無論如何,我決定不再和中國共產黨打任何交道,並且我也讓我的親屬和達賴喇嘛的隨從人員們了解到,對於我不想要回到拉薩的意圖是不必置疑的。我的家人必定可以了解我的決心,但是護從達賴喇嘛的貴族和官員嘗試著要改變我的想法,很顯然的,他們害怕過艱困的生活。 但是當和我伴同從Kumbum到拉薩而留在那裡的兩個同伴,Shalu Rinpoche 和Shar Kalden Gyotso,也由拉薩寫長信來勸我回去時,我要Dondrub Gyantsen替我送訊息到拉薩,用很謹慎的措辭告訴他們,基於健康的理由,我必須留在Chumbi谷地,一直到有近一步的指示為止。Dondrub Gyantsen回來時,同時帶回他們兩位的回信,以及曾受指使,伴同我前往拉薩之中國夫婦的訊息,他們在西藏的前線被逮捕,現在已經被釋放且在拉薩居住。 Shar Kalden Gyotso僅致予我最高的祝福,希望我趕快恢復,然後可以再回到首都。但是在Shalu Rinpoche 的信中,他毫不保留地寫出自己的想法,他自比為一棵已盤根太深的老樹,在也禁不起移植的痛苦;但是說我還年輕,成長的精力還很旺盛,若能移植到更肥沃的土地,對我大有益處,這正好說中了我的感覺。我現在已決心要出國,去尋求那我已知在共產黨苦難統治之下,絕無法獲得的自由。但是環視目前我的艱難處境,以及不想讓我的家人 (我的母親尤其不希望再有分離) 擔憂,我只有秘密地擬定我的逃亡計劃。 我上次見到我的朋友Telopa Rinpoche時,是1947年在北京,他經由一未名叫Robert Drummond的美國生意人從中協調,得到一份Johns Hopkins大學的邀請函,讓他得以脫離中國的魔掌,到達美國。我現在便寫了一封長而詳盡的信給他,詢問他我能盡速前往美國的最好方法,他回信要求我寄自己和DondrubGyantsen的照片去給他,以便他可以拜託他的美國朋友,去幫我們爭取進入美國的許可。正好我們都有他所要求的物件,我便用最速件寄出我們的照片。 在此同時,情況對我越來越不利,我們接到的消息指出,西藏和中國的協調已經答成共識,基於內政歸予達賴喇嘛和完全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則,擬訂出「十七點協議」。其中相對的條件是,「中華人民共和國」將在國際上為西藏的代表,並且承擔西藏的「防衛」責任。這些協議的條文更確定了我的許多恐懼,因為基於這樣的妥協,西藏已進入成為中國的附傭階段,漸漸地,我比往常更堅決要離開西藏。當協調同意達賴喇嘛將留在Chumbi谷地,等待一位中國的將軍由印度前來接送他回拉薩時,我僅存的時間已然不多,我必須搶在中國共產黨代表團到達之前,先安全抵達印度。我於是請求達賴喇嘛准許我伴隨著母親和年幼的兒童,前往印度朝聖,我並將在那裡接受一次徹底的健康檢查。 在一次達賴喇嘛對我的正式接見中,我獲得所需要的許可證件,然後我完成一個Dungkar寺指示的旅行。當一切就緒之後,我私下向我的兩個弟弟辭別,當我站在達賴喇嘛和Lobsang Samten面前時,真是一個令我悲傷的時刻,Lobsang Samten的狀況已經大有改善而可以忍受旅途的勞累了。他們完全不知道我最後的計劃,而我卻不能因為透露自己的秘密,來增加他們的煩惱和憂慮。我還能再見到他們嗎?如果有可能,又會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呢?似乎沒有人察覺到一絲絲我內心的企圖,甚至於最親近達賴喇嘛的人們,也只是敬告我要當心我在印度的言論,特別是在提到有關於正在北京協商中的「十七點協議」時。 帶著Dondrub Gyantsen和幾匹馬,在微雪中,我穿過了拿督關,往錫金(Sikkim)前進,悲痛的心情也一路伴著我。我知道我極有可能無法再踏上西藏的土地,並且再也回不了家了,現在我是自願要永遠告別自己家園的,我要逃離恣意妄為的暴力以追求自由,我感受過一個自由的人被無數索鍊綑綁時的苦痛,而且我已了解到我絕不能失去自由。其他的人們已經助了我一臂之力,並且為我夷平了通路,但是我從未想到我所要附出的代價,竟然會是我的國家,而我現在正承受著流亡的折磨。我實在無法相信,向自己的國家訣別,會是如此地淒苦!又想到將要到外國,要和和陌生人同住、說著他們語言時,對我而言似乎是絕難忍受的事。但同時地,我的理智告訴我,現在想要回頭,已經是不可能了。難道我還未飽受在自己國家裡成為囚犯的景況,孤立無援,還要茍延殘喘的生活在那些憎恨我們,且試圖要破壞一切對我而言非常神聖,甚至比生命還重要之物品的殘暴施壓者可憐的恩澤之下嗎?不!回頭的大道已經被封閉了!毅然決然地,在越下越密的大雪中,我驅策著我的馬,尋路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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